《失控少年兵团》中译切中了这部电影的主轴:失控、少年、兵团。然而电影原先的名称是《Monos》,意思是猴子。猴子相较於人而言,是基因组序列最接近的生物种属,唯一的差别—也是人与非人的差别,是意识。但意识是什麽时候形成的这个问题,就像生命是什麽时候形成的问题一般,并不是铁一般的生物客观事实,却是文化建构而出。怀胎几月後是堕胎?这并不是个医学问题,这是个规范上的法律问题,症结始终并非什麽时候有器官、心跳,而是什麽时候是作为主体(Subject)的人类「应该(Ought to)」将那团肉块视作主体?
同样的,少年也是被建构出的新群体,是在儿童之後成人之前的阶段,是从远古生物成为人类过程中的「猴子」。猴子很像人,却并不完全是人,猴子会做出跟人类似的行为、会模仿、反抗,但终究非然。社会与法律中的「成年」观念正在於此,虽然作为一个国家的国民在出生时就拥有一些权利,例如生命权、自由权等等,但是诸如参政权、投票权等等,是要被整个体制核可「成年」之後才被赐予的礼物。至於什麽是成年?那是体制的产物,从来没有绝对的标准,却必然是恣意的(arbitrary)。
出生在哪个国家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种被抛掷而出的生命就如同电影的开始是在不知所在的中南美洲山巅,八名位於青少年阶段孩子与长官在如同据点一般的所在由长官操练着他们。战狼、蕾蒂、大脚、蓝波、瑞典妹、蓝精灵、蹦蹦、狗子,是他们的代号,他们是军人,但也是孩子。故事的开端是他们被基地分配要照顾一头叫做夏奇拉的牛,唯一的工作就是要确保交还这头牛时是完好如初。但在庆祝其中一名成员的生日时,他们的烟火是用机枪击发的,狗子的机枪射中了这头牛。
小队长战狼暴打了狗子一顿甚至把他关在让他自己挖出的地洞中,但在想到狗子的处分方式之前,战狼在认知到自己担负的队长责任时,举枪自尽。这让他新婚的配偶蕾蒂惊骇。说这新婚,其实不过是在如同报数的士兵请求发言中,由长官所许配双方结合的伴侣,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海枯石烂,只有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从现在开始你们是伴侣。
新婚即丧偶成为未亡人的蕾蒂,马上从剩下的七人中找到另一位伴侣:蓝波。蓝波看似雄性,但是女人。曾在蕾蒂与战狼新婚时,三人同时接吻,这种看似与常规有所抵忤的行为其实不过是青少年荷尔蒙勃发的乐趣。他们是孩子,是未社会化的;他们是拉美的住民,是未开化的;他们是Monos(猴子),是未成人的。
其实这群少年兵团同时有另一名旅伴,是一位美国的战俘莎拉华森—博士。依着军方的指示在镜头前摆样,必须在军队交战中被Monos给看守着。在战狼的死後,由军方所指派的领导人是大脚,他的权力慾极强,当博士逃跑时他马上行使权力命令各人工作,甚至破坏通讯器材阻止组员回报军方博士逃跑的消息。而博士为何逃跑?众人留蓝精灵一人看守博士,其余人等戏水,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但这群孩子是青春正盛、体力正旺的猴子们,没多久博士当然被抓回。这个片段重要的事,众人要用铁链拴住这位中年女性博士时,最後决定由蓝波动手,完成了这件事後蓝波开始哭泣。作为军人蓝波必须服从队长大脚的命令,作为个人蓝波是个孩子必须做出残忍束缚另一位成年女性的行为,对於孩子的世界来说这无论如何都太超现实。
顺利完成任务的他们在夜晚进行了如同祭典式的活动,里头有扭打等抒发精力的暴力行为,但在翌日长官正好来访,发现有未经允许成为伴侣的共寝行为、衣衫不整等等失纪的行径,於是长官又再度用操练的方式训练他们。训练结束後,这群少年兵团被命令坐在地上向长官报告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有人说其他人是婊子、有人说蓝精灵让博士逃跑、而蓝精灵也就顺势说是狗子杀了乳牛(等同众人欺瞒上级)更说大脚说大家是组织自己的主人而且博士属於我们。於是作为队长的大脚被队长单独携带要回报上级,虽然嘴上说的是要引见他。
大脚在小汽艇上趁着长官转头上厕所时,两枪射下了他。这时,成为自己组织的主人不再只是口号,而是透过叛离於原先国家军队的阶层体制,重新建立起新的权力体系。俘虏博士固然原先是军方的命令,但在大脚要成为新的权力者时,这命令就成为教条(Dogma),所以「博士属於我们」的意思才得以彰显。他们在身上上了迷彩,重新在彼此身上赋予身分雨符号、重新用自己的方式规训身体,进行打劫路人等军事行动。然而,蓝波却在某日深夜悄悄地打算解开被绑缚的蓝精灵时被蕾蒂发现,於是她成为这群少年兵团的新目标。
同时,博士被瑞典妹给看守着,身上依然绑着那条被拴上的铁链,但却优游自得地泳在水中,仍是孩子的瑞典妹也松懈地下水洗起了头发。博士这时将铁链勒在她的脖子上并沉在水里,活活使她窒息。这个过程中博士与这位少年士兵的关系是确确实实地「政治的」,「敌人只是一群在实际上、即根据事实可能性而在战斗中的人,对立於另外一群处於相同情境的人。」(Carl Schmitt 着,姚朝森译,《政治性的概念》)。无论他者的身分为何,只要在现实上具有消灭我群自身的潜在性格,也就是双方的关系具有斗争的张力,此即政治场域之浮现。而在电影中这种斗争更不只是单纯地张力,甚至上升到斗争的活动本身。
故事再度回到逃跑的蓝波,他逃到邻近的一户人家中过了一两日的安稳日子,共用餐点与一起看电视,但作为新的军事组织的Monos找上这处时,射杀了父母留待三名子女躲在桌下,即便前一刻这几个孩童还在後庭玩耍。而蓝波当然是再度逃跑,逃向溪流,并在几幕空拍雨林的画面後,由美军直升机救起在岸边昏睡的她,故事结束在这。
这部作品的结构可以说是「苍蝇王式」的,除了角色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外,也包括在蓝精灵被绑缚时放在其前的猪头也正是《苍蝇王》这部作品中的「苍蝇王」本身。而在《苍》中的权力象徵是海螺,在这现代的作品中的权力象徵则更直截不遮掩地以枪为代表。尤其,《苍》中也经历有一群孩子经历祭典式的狂喜,如同《失》中的孩子们也在祭典式的狂欢中发泄。甚至在两部作品的结束,都是由「文明」的代表—分别是英国的船与美国的直昇机,搭救了重视秩序而非混乱的那方,作为故事的结尾。
然而《失》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更多以及更现代的现象,包括这群角色并没有使用姓名却是代号,这正是在体制中去识别化—去个人化的必经过程,这就如同进入监狱之後不再使用姓名指涉个人,却是编号。而这里所要谈的现象特别是规训—Discipline—纪律,「『纪律』则是经由反覆练习的态度,使一群特定的人对於命令有着即刻执行、自动与依循固定模式服从的机会。」(Max Weber着,顾忠华译,《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傅柯所说的规训正是如此,将时间给拆解、将权力注入在每个动作的细节之中「动作的连接也预先规定好了。时间渗透进肉体之中,各种精心的权力控制也随之渗透进去。」(Michel Foucault 着,刘北成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使得肉体变得柔顺,把活动给编码使得肉体成为汲取人身知识的场所。
前文中持续以长官指称这群少年的上级,但实际上这个长官是个侏儒,是个体型与这群少年相似如同猴子—Monos的人类,於是在生理条件上近似的两个个体,却因为在体制上所做出不同的鉴别结果,使得一者成为被支配的对象,一者则是支配者。若在去体制化而处於如同自然状态般的雨林中,长官与少年们实在没有生理条件之别,因此矗在其等之间的正是一种政治权力的隔阂:权力关系。
这种文化建构的结果更出现在军团与俘虏之间,一方作为成年的中年女性(博士),一方则是未成年的孩子们,然而在民族(Nation)的界分下却划分出一方为敌、一方为友。也因此,在道德上不得杀害无辜孩子的戒律却在政治的场域中被隔除,博士杀害瑞典妹的段落正标志出政治上友敌之分在上升到实际斗争时,排除其他范畴作为判断标准的独立性。
这种建构必然是虚构而出的,但当虚构成为所有人的共知时,就成为一种间主体性的真实(Intersubjective reality),而这也就是博士能杀害一个青少年的瞬间心理状态转变。现实上,你是孩子,政治上,你是敌人。这很超现实,然而实际上,这也很现实。因为政治是无法被屏除的场域,只不过当我们发现这个场域让博士—莎拉华森杀害一个孩子成为必须时,我们或许也该反省到底这是个什麽样的世界?
电影资讯
《失控少年兵团》(Monos)—Alejandro Landes,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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